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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脑瘫儿父亲:隔离7天 收到孩子火化委托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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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青记得,29日下午,鄢小文给她打电话,“孩子终于被接走了”――他的心情”特别高兴”,至少孩子还活着。在多方人士介入的帮助下,鄢成被从鄢家村的家接走,去了县里的指定隔离点(一家酒店)。

大约两个小时后,方青收到鄢小文的微信:孩子走了。方青一时没反应过来,电话拨回去,鄢小文说,孩子去天堂了。



“授权委托书”

面对“授权委托书”,坐在病床上的鄢小文一语不发。

他正在湖北省黄冈市杏花乡卫生院的隔离病房内。边上站着的,是县残联康复部主任刘长安、华家河镇党委书记汪宝权、华家河镇民政办主任张建。

“遗体24小时内必须火化。”鄢小文回忆,对方这样告诉他。三人穿着防护服,戴着护目镜和n95口罩。他们还说,“这是按照国家对疫情防控的指示和规定。”

鄢小文的大儿子,17岁的鄢成患有脑瘫。1月23日,49岁的单亲父亲鄢小文因发烧不退被带到乡里隔离,理由是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。当时,他正在外办事,身边是患有自闭症、但具备行动能力的小儿子,没有收到具体文书,父子俩就被卫生院人员带去了县里的定点收治场所。他原本要求也一同带走大儿子――17岁的鄢成一日三餐需要喂食,且无法自理大小便。

“但院方表示没有特殊护理条件,不便接收。”鄢小文说。于是,鄢成被迫留在家中。在没有监护人在身边的情况下,鄢成于1月29日死亡。

“他们一直催我赶快签。让我写下‘同意火化’四个字,其他什么都不用写。“1月30日下午16时40分,鄢小文在电话里这样告诉我,身在隔离病房的他咳嗽不断。一个小时前,他通过微信发来一张照片:一张只有寥寥数行的授权委托书下方,他已经签字并按上了红泥指印,并写明签署时间:2020年元月30日14时。



鄢小文能够意识到,这份委托书一签,孩子的遗体恐怕“很快就会被火化”。领导们来时告诉他,“孩子已经在殡仪馆了”。但何时运入殡仪馆的,鄢小文并没有被告知。1月30日下午15时30分,就在鄢小文签署委托书一个小时后,我就此事致电红安县新闻科科长,对方回复:“调查还在进行中,没有结果,但很快会发新闻通稿。”

“如果还没有调查结果,如何确定新闻通稿很快会发?又为什么先要求家长同意遗体火化?”对这个问题,科长没有正面回复,挂断了电话。

半小时后,鄢小文在一个微信群内给媒体记者发来信息,“我现在郑重声明,这个授权书是无效的,是迫于压力,我才签的。”



“必须就地隔离”

早在1月28日上午,在鄢小文委托志愿者撰写的一封《湖北红安县一确诊新冠肺炎父亲的求助信》中,鄢小文讲述:

“由于村里人担心鄢成有被感染的可能性,从23日到27日,村里领导多次协调,仍无法找到能为鄢成解决换洗护理和一日三餐问题的照料人员。因为孩子和我密切接触,且出现过1次低烧,也进入疑似人群在家单独隔离,由于没有防护设备,所以无法安排相关人久留照料吃喝、处理大小便及换洗照料。”

为此,鄢小文向社会爱心人士征集防护服。求助信的最后,他留下了华河镇卫生院刘正磊医生的电话。我致电刘医生,电话显示已关机。早前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称,“并没有物资捐献过来”。

身在病房的鄢小文每天忧心忡忡。他与另一名疑似肺炎患者同住一间病房,没有感染症状的小儿子也和他们睡在一起。“他没有床,白天就坐在旁边椅子上玩手指,晚上就睡我脚头。”唯一令他少许宽慰的是,武汉市残联为此事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,到处联系接洽。考虑到鄢成有感染的风险,村主任陈敬友表示,“必须就地隔离”。



村医正把鄢成转移至镇卫生院

鄢小文的好友方青记得,29日下午,鄢小文与她的通话中,他的心情还“特别开心”――“孩子终于被接走了。他至少还活着。“那天中午,鄢成被从鄢家村的家接走,去了县里的指定隔离点(一家特定的酒店)。

可两个小时后,下午14:00,鄢小文接到了来自村主任陈敬友的电话,“鄢成去世了”。

1月23日至1月29日,七天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?由于目前无法联系上村委会及镇卫生院,故整理出经由鄢小文及其援助行动的两位领头人(牛仔和暖暖)确认的三方说法。

1月23日:鄢小文要求二姐到家里给鄢成做卫生护理。当晚二姐给鄢成喂了一次饭,换了纸尿裤。这一天,鄢家村派了卫生员上门查看。村主任陈敬友说,孩子有感染风险,目前没有防护服(连县医院也没有),护理人员会有护理风险。

1月24日:上午,二姑再次去看望鄢成,喂了点食物,同时反馈鄢成“状态还可以”。村主任陈敬友也称自己“去喂过一次饭”。

1月25日:二姑因身体不舒服没有去看望鄢成。村医至家门口“看了一下没有进家”。暖暖发微信请求村主任和镇卫生院去给孩子护理、喂饭,村主任没有回复。暖暖又联系镇卫生院,“能不能暂时把孩子送去福利院托管两天?”,医院回复“不行,必须就地隔离”。

1月26日:上午,鄢成出现发热症状,具体体温不明。村卫生室人员上门看望鄢成,因为没有防护服,不便给孩子喂食、做护理。晚20:30,县残联与民政局担心情况不好,指示村主任和镇卫生院院长一起来到鄢成家为其测量体温。二者将鄢成接到镇卫生院体检,镇卫生院想要将其转入杏花乡卫生院,杏花乡卫生院答复:鄢成大小便不能自理,担心其污染病房,因此拒绝接收。

村主任将此结果致电方青,方青问他,“能不能把孩子留在镇卫生院,也算救孩子一命?”村支书未讲完,电话中换为了另外一人的声音,对方问:“你懂不懂医?”方青询问对方是谁,没有答复。之后,村主任把鄢成送回家中,这天晚上,村医给鄢成喂了些蛋黄派。



当天,鄢成吃了一个蛋黄派

1月27日:下午,鄢小文与村主任联系,提出照料费用由家长想办法筹集,希望尽快安排护理人员上门,并拍下视频照片。村主任答复:花钱也找不到护理人员,没有防护服的情况下答应不了这个请求。经由一名广州善心人士协调,将此事汇报给中国残联、智协、中精协,当天组建了一个名为“援助湖北红安鄢爸群”,提供的帮助为:联系防护服。当晚,村主任称找到了一名护理人员。

1月28日:上午,二姑和村医一起上门看望鄢成。村医没有进家门,站在门外。二姐戴了口罩和橡胶手套,一个人进到家里,看到鄢成的头掉在床边上,脸上脖子上都是呕吐物。被褥、床单全部湿透,身上温度低冷。”鄢成认识二姑,看见二姑时嘴里哇哇地叫着。姑姑给孩子喂了点水,但是鄢成拒绝吃稀饭,姑姑觉得孩子状况不太好,将此情况告诉鄢爸,陪伴两个小时后离开。

鄢小文咨询了做医生的朋友,对方判断孩子“可能状况不好”,急需医疗支持。28号下午到晚上,牛仔拨打当地人民医院的120,被告知“只收急救病人”。拨打县里的110,告知“要向领导反馈”。打镇上的110,被告知“除非死人,紧急情况才会出警。”鄢小文给县110打电话,对方说,“需要监护人陪同,没有监护人无法出诊。”

暖暖持续和村主任联系,提出“孩子不愿吃东西,情况很危险,需要住院治疗”。

下午三点半左右,陈主任、村医请到的新护理人员穿着一次性非连体的防尘罩,头戴红色塑料袋,给鄢成喂了两杯氨基酸。医生建议“有消化问题的病人服用氨基酸比较好吸收”。村主任拍了两张照片给暖暖,无法看到鄢成表情,没有提供孩子的精神状况观察反馈。

晚上七点,暖暖妈根据110提供的意见,致电村主任指导他“直接打110报警”。村主任反馈说,“都没有来“。当晚,村主任带着护理人员再次上门给鄢成喂氨基酸,并和暖暖通视频电话。通话持续了十几秒。画面显示,看护人员、村主任一起进了家门,没有后续。暖暖询问更多细节,陈主任没有再回复。

当晚,鄢小文开通微博发布求助信。之后收到县残联主任的电话,“孩子29号可以送到当地指定的疑似人员的隔离安置点(一家特定的酒店),由华家镇卫生院负责安排照护。”



1月29日:上午10时13分,暖暖收到村主任的两张照片,一张在家门外拍摄,一张鄢成在护工身后,看不清鄢成脸部。随后村主任发来信息:“小李已经给鄢成喂了氨基酸,但没有换洗纸尿裤。“12时30分,收到孩子被从家里接往集中安置点的照片,镇卫生院院长拍摄,孩子躺在担架上,眼睛闭着,面部发白。之后,家长们纷纷在互助群里写感谢信。

下午2点左右,鄢小文接到村主任的电话:鄢成去世。



苍老的父亲

2020年1月17日,鄢小文带着两个儿子,踏上了回鄢家村的长途汽车。方青记得,鄢成走时还笑得很开心。“孩子健健康康的,至少此前一个月内,从没有过呕吐症状。”

方青在武汉的家有100来个平方,这里是互助组织“蜗牛家园”的大本营。她有一个脑瘫孩子,在康复训练下恢复了行走能力。2018年,她在自己的住处迎来了另外两名自闭症孩子的家长,其中一位就是鄢小文。

这是一群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工作的家长。为了互相照看孩子,他们一同住在“蜗牛家园”,将客厅和卧室布置成了孩子的活动室。每天下午,家长们陪伴孩子在这里做游戏、打非洲鼓。方青住在一个小卧室里,阳台被打通后放了一张高低床,鄢小文父子三人就睡在那里。



在方青的眼中,鄢小文“细心,照顾孩子非常周到”。一年四季,他只喂孩子喝温开水。鄢成身上从没有褥疮,“干干净净,没有一点尿骚味”。鄢小文说,“孩子一整天躺在床上,头部分泌物和汗水比较多”,于是每天换一次枕巾。每天晚上,小儿子睡着之后,鄢小文会给鄢成接大便、刷牙,再将大儿子的手指、脚趾,一个个抠开擦拭。

2011年初夏,同在一家康复机构做训练,方青与鄢小文相识。每天下午,鄢小文都会给孩子带来酸奶和点心。后来几年中断了联系。到2016年重逢时,朱文沁感觉“这个父亲苍老了很多”。

脑瘫孩子可能拖垮一整个家庭,何况一位单身父亲。方青有时发现,孩子睡着后,鄢小文会独自站在屋顶上。“像我们这样的家长,有时候想带着孩子一走了之的想法,没有是不可能的。”

之所以将互助组织取名为“蜗牛家园”,方青解释,“这群特殊孩子就是一群小蜗牛,走得很慢、爬得很慢,上帝是让我们带着蜗牛来散步的。“在互帮互助之间,家长们形成了亲人一样的感情。

1月23日,方青接到鄢小文的电话,他被隔离了,已经被乡卫生院接走。

“孩子怎么办?“方青问,她的意思是孩子由谁照顾。

“后事怎么办呢。“鄢小文自顾自地说。无法确定他指的是自己的后事,还是如果自己死去,孩子该如何生存。方青没有多想,挂下电话就开始寻求援助。

六天后,鄢小文又给方青发微信:孩子走了。

方青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:孩子是走了,去隔离的酒店了。但很快发现不对,打电话过去,他说孩子去天堂了。



确诊为患者

鄢家村所在的华家河镇位于黄冈市的西北面,距离黄冈市150余公里。距离村最近的县城医院内,医护人员尚且穿着防尘服,院长此前对暖暖说,“医院一套防护服都没有了。”鄢家村并不是个富裕的村子,当地公务员表示“基层工作很难做”。

鄢小文是鄢家村的低保户,每月能够领取840元的补助金。

当地一位村民在电话里告诉我,2010年夏季一个暴雨的夜晚,鄢小文的妻子跳水库自杀了。鄢家村的这桩人命案在当时的天涯网帖里曾经被置顶,也在本地人间一度被热议。

“当时他们一家刚回到村里,没有房子住,想要在闲置的村小学借住,但是被村干部拒绝了。也许某些言语刺激了那个女人,也可能是女人对生活感到无望,女人自杀了。那位村干部后来换届时自己辞职了。”

该村民称,在妻子死后,鄢小文多次向上级单位反映,希望得到赔偿。“但当时的帮扶力度没那么大。华河镇是这里财力比较弱的镇。没有大的领导拍板,这的确有难度。”



我就此事再次致电鄢小文,电话再未接通。

1月30日晚,当地官方公众号发布推送称,鄢小文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。同时,鄢小文删除了所有微博。

*应受访者要求,方青为化名
       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  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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